晨起推窗,北風已悄然改了腔調。院子里那棵老槐樹,昨夜還掛滿黃葉,今早卻只剩嶙峋枝干,像一幅被寒氣速寫的水墨。
立冬,冬之始也。《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云:“立,建始也;冬,終也,萬物收藏也。”此時北風初勁,寒潮南下,大地收斂生機。
不時不食,順時而飲。立冬已至,人們的胃,也開始了一段尋找溫暖的旅程。
在黃河以北,立冬的清晨是從面香中醒來的。
北京胡同里,老張家的餃子館天還未亮燈就亮起來了。案板上,白菜豬肉餡拌得油潤,面皮搟得薄如紙。 “立冬不端餃子碗,凍掉耳朵沒人管。”這俗諺,源自東漢名醫張仲景。相傳他返鄉時見百姓凍傷耳朵,便用羊肉、辣椒和驅寒藥材制成“祛寒嬌耳湯”,捏成耳朵狀面食分發,這便是餃子的雛形。

立冬吃餃子,已經成為北方人的生活信仰。而在山東,立冬必吃“馉饳”(gǔduò)。這是一種比餃子更大的面食,餡料奢華:鲅魚、韭菜、豬油渣,蒸熟后熱氣騰騰,像極了人們期待的紅火日子——蒸蒸日上。
為何北方立冬重面食?地理學上講,冬小麥在北方秋季播種,立冬前后正是儲存能量越冬的時節,人體需高碳水御寒;民俗學上說,面食耐饑扛餓,是農耕文明對抗漫長寒冬的生存智慧。
一張面皮裹住三冬暖,是中國北方最樸素的浪漫。
南下長江,立冬的滋味忽然變得細膩。
江南冬季濕冷,體感溫度低于實際溫度,熱湯能迅速提升核心體溫;物產角度看,水網密布,水產豐饒,立冬時螃蟹肥美,鴨子蓄膘,正是風味巔峰。一碗熱湯下肚,寒氣盡散,這便是水鄉人千年摸索出的溫潤哲學。

所以,蘇州人立冬要吃“封蟹”。選青殼白肚的太湖蟹,蒸熟后浸入黃酒、花椒、鹽調制的鹵汁,密封陶罐,置于陰涼處。待冬至開壇,蟹肉緊實,膏黃凝脂,酒香入骨。蟹性寒,酒性熱,一寒一熱,方是冬日正味。
而在杭州,立冬必熬“老鴨煲”。用兩年以上的老鴨,配金華火腿、天目山筍干、紹興陳酒,文火慢燉六小時。砂鍋掀蓋剎那,白氣如云,鴨肉酥爛脫骨,湯色澄黃如琥珀。南宋《夢粱錄》載:“杭城風俗,冬月以鴨補虛。”鴨性平和,滋五臟之陰,清虛勞之熱,最宜初冬。
再往南,立冬的煙火氣里,多了幾分從容。
嶺南雖無嚴寒,但入冬后濕度增大,濕冷侵骨;在飲食習慣上,嶺南人善用臘味高脂高熱御寒,砂鍋保溫久,豬油快速供能——這是低緯度地區對抗濕冷的獨特智慧。一煲熱飯,是南國冬天最踏實的告白。
廣州老城區,立冬清晨的陶陶居已人聲鼎沸。紅泥小火爐上,瓦煲正“咕嘟”作響。一碟臘味雙蒸端上桌:從化臘腸紅亮油潤,連州臘肉烏黑如漆,鋪在絲苗米上蒸透。咬一口,臘香混著米香,油脂滲入飯粒,冬日的濕冷瞬間被驅散。

而在潮汕,立冬必食“炣飯”(kěfàn)。用砂鍋燜煮新米,鋪上芋頭、蝦米、臘腸、板栗,最上層鋪滿豬油渣。開蓋時,豬油香與米香交融,芋頭綿軟,豬油渣酥脆。一句“立冬炣飯,賽過人參”,道盡南國人的滋補智慧。
在川渝,立冬的儀式感全在一鍋紅湯里。
重慶磁器口,老灶火鍋店的煙囪清晨就冒起白煙。牛油翻滾,花椒與辣椒在高溫中炸出辛香。碼頭工人搓著手進門,開口就點“冬季四寶”:毛肚、鴨腸、黃喉、腦花,全是內臟邊角料。這些在物質匱乏年代的蛋白來源,如今反而成了火鍋靈魂。
而在云南,立冬必煮“酸菜牛肉鍋”。用大理白族自釀酸菜,配滇南黃牛肉,文火慢燉。酸菜中的乳酸菌能促進消化,牛肉的高蛋白可補充能量。
尾聲:立冬餐桌上的中國,是一張溫暖的等高線地圖
中國人的立冬餐桌,從來不是簡單的為了飽腹,而是一張溫暖的等高線地圖——北方以碳水筑墻,抵御干冷;江南以湯羹織網,捕捉濕寒;嶺南以臘味點燈,照亮陰冷;西南以紅湯為劍,劈開潮霧。每一道立冬食物背后,都有一個地方,在與氣候的千年對話中,摸索出的生存密碼。
此刻,寒風拍窗,而我們的胃里,早已升起一輪小太陽。不時不食,是中國人對土地最深的敬意;順時而養,是華夏文明最久的溫柔。
立冬已至,寒夜漫長,愿你我碗中有熱,心中有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