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的天空是灰色的,戰火紛飛,山河動蕩,人心浮動。可偏偏在這樣的年代,一群讀書人卻把煙火氣熬成了詩,將粗茶淡飯品出了禪意。他們不談流量,不求點贊,只在一碗炸醬面里尋找北平的舊影,在一枚咸鴨蛋中打撈故鄉的月光——不是他們所在的年代好,而是他們把日子,活成了好味道。
梁實秋:雅舍談吃,吃得有文氣
梁實秋是民國文人中最著名的“吃貨”。他一生寫下《雅舍談吃》百余篇,字里行間皆是舌尖上的鄉愁與生活的智慧。
他出生在舊北京,自小迷戀和鐘情于京都的飲食文化,對菜肴食品的品質、季節性以及烹飪的分寸感都很重視和考究。哪怕是一碗炸醬面,也要講究:面一定是抻的,醬炸到八成之后加茄子丁,四色面碼:掐菜、黃瓜絲、蘿卜纓、芹菜,一樣也不得少。他還曾在文章中詳細記敘了“菜包”的配料及其做法,并標明其由來乃是原清朝王室每年初冬為紀念其祖先作戰絕糧吃樹葉而發明出來的。
在青島任教時,梁實秋租房于魚山路,常在清晨踱步至附近的海鮮市場,挑選最新鮮的海產。他在《憶青島》中寫道:青島的海鮮齊備,像蚶、蛤、牡蠣、蝦、蟹以及各種魚類應有盡有。在大雅溝菜市場,他花六塊錢買到了一條鰣魚,二尺半還多長,嘴巴小、鱗片細,看著就像剛從海里撈上來的。帶回家切成幾段,全家吃了好幾頓,那味道鮮美的程度,真是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

他在《雅舍小品》中寫道:“饞非罪,反而是胃口好、健康的現象,比食而不知其味要好得多。”這話輕描淡寫,卻藏著一個文人在亂世中對生活的莊嚴態度:再苦的日子,也要認真對待一簞食一瓢飲。
汪曾祺:家常菜里的詩意江湖
汪曾祺的吃,是“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他的筆下,最動人的不是山珍海味,而是家鄉的高郵咸鴨蛋和大煮干絲。
“筷子頭一扎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這“吱”字,是漢語飲食文學千年才煉出的一個擬聲詞,脆生生的,剛好透著紅油的鮮靈勁兒,看著就勾人食欲。他曾寫道:“高郵的咸鴨蛋,確實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鴨蛋多矣,但和我家鄉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經滄海難為水,他鄉咸鴨蛋,我實在瞧不上。”

汪曾祺的兒子汪朗回憶父親:“按廚師排位他是排第一把手。家里做飯,幾十年都是他管的。做的最多的,就是他老家的那個大煮干絲。”汪曾祺對干絲的喜愛,體現在很多文章中。他寫干絲:一種特制的豆腐干,較大而方,用薄刃快刀片成薄片,再切為細絲,這便是干絲。講究一塊豆腐干要片十六片,切絲細如馬尾,一根不斷。煮干絲要用小蝦米吊湯,下火腿絲、雞絲,煮至入味,即可上桌。
在北京沒有適合切干絲的豆腐干,他就用高碑店豆腐片替代,選那種片薄又有嚼勁的,切得細細的,跟揚州的方形豆腐干一樣。這道菜成為了他偶設家宴的保留節目。
“四方食事,不過一碗人間煙火。”汪曾祺的食事散文,核心從來不是 “物”,而是 “ 人”。他強調做飯最大的樂趣還是看家人或客人吃得高興,他說:“愿意做菜給別人吃的人是比較不自私的。”
這其中體現的“人情”,正是今日算法喂養的美食博主最缺的滋味。
魯迅:冷筆寫世相,甜口慰平生
世人皆知魯迅“橫眉冷對千夫指”,卻不知他書案一角常年擺著糖。
1926年,魯迅的學生從河南給他帶來兩包方糖,用柿霜制成,本用來治口腔潰瘍。這糖吃起來又涼又細膩,他一口氣吃了一大半。到了晚上,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琢磨著,畢竟嘴角生瘡的情況不會多,不如趁新鮮再吃一點,于是爬起來找出藏著的糖,又吃了一大半。

魯迅不僅愛糖,還愛一切甜食,即便飽受牙疼困擾,也不愿意忌口。他吃過的甜食和點心有:桂花白糖倫教糕、蜜餞、薩其馬、奶油蛋糕、檸檬糖、羊羹、三不沾、京八件、豬油白糖蓮心粥……他稱自己“只要胃口好,可以從早晨直吃到半夜 ”。
魯迅吃的甜,是苦中作樂。他在《兩地書》中寫道:“我自己對于苦悶的辦法,是專與襲來的苦痛搗亂,將無賴手段當做勝利,硬唱凱歌,算是樂趣,這或者就是糖罷。”他的文字如刀,可心底始終藏著一塊化不開的糖:冷眼觀世,熱腸待人,甜味慰心。
郁達夫:酒肉才子,吃得深情
“大醉三千日,微醺又十年”。郁達夫一生嗜酒好肉,飲食極富個人色彩。他的好友鄭伯奇在《回憶創造社》一文中記錄郁達夫:“哪一家的美酒味醇,哪一家有什么可口的下酒菜,他都一一介紹,如數家珍。為了品味,有時我們會連續吃上幾家酒館,他常常喝得面帶微醺,更加意氣風發,滔滔不絕。”
1927年定居上海后,郁達夫常與友人出入南翔小籠、老正興、德興館等本幫名店,尤愛蟹粉獅子頭、㸆鱔、醉雞等菜式。后在福州任職,他對街頭小吃情有獨鐘,尤愛魚丸、蠣餅與鼎邊糊。

他在《閩游滴瀝》中寫道:“鼎邊糊味極清鮮”,還曾在蚌肉上市季連吃數百個,自認是 “此生的豪舉”。一碗樸素的風味小吃,在他眼中,已是亂世中難得的人間慰藉。
郁達夫的餐桌,從不只為果腹。他常自掏腰包請窮學生吃飯,席間談文學、論國事,酒至半酣,往往拍案而起,慷慨激昂。他的飲食,是文人的豪放,也是寒夜中的薪火。
張大千:畫壇巨匠,廚中圣手
“一個不懂得品嘗美食的人怎么可能懂藝術”,張大千一生云游四海,遍嘗各地美食,他廣采諸味精華,在自己的烹飪中巧妙吸收,并加以創新,研制出各種美味菜肴來。無數文人雅士、政界要員、門生親朋,都曾是他的座上客。每次家中開宴,他便親書食單,交給私廚置席,還時不時親自下廚。他曾自豪地說:“以藝事而論,我善烹調更在畫藝之上。”

張大千宴客極盡奢華卻不失雅致。一道“干燒鰉翅”需提前三日準備,一條“六一絲”(六種蔬菜加火腿絲)要刀工如發,一道“大千雞”必須用剛生出雞冠的小公雞……凡是被張大千宴請過的賓客無不稱贊。其中,以吃客著稱的林語堂曾對人說:“我這輩子吃過最好的宴席是在張大千家里。”
一個繪畫大師,深入廚房,將食事當作了藝事。他用一生證明:真正的藝術,既能落筆成山河,亦能下廚調百味。
民國文人的“吃”,究竟比今日美食博主強在哪里?
一在慢,二在真,三在情。
梁實秋為一碗正宗炸醬面較真北平醬園的甜醬;汪曾祺為一碟家鄉咸鴨蛋直言“他鄉咸鴨蛋我實在瞧不上”;魯迅為一塊柿霜糖半夜起身,不顧 “牙疼如故”悄悄吃光大半罐——他們不趕流量,不怕掉粉,只是心之所向一餐煙火真味。

而今日的美食博主,在算法指揮棒下,迷失了方向,弄丟了本心:
其一,重形式輕本質。鏡頭對準擺盤,卻看不見食材的靈魂;濾鏡調出食欲,卻調不出歲月的滋味。一碟青菜,P圖后光鮮亮麗,可誰還記得菜葉上露珠的重量?
其二,追熱點棄傳承。今日復刻宮廷菜,明日挑戰黑暗料理,卻無人靜心學做一碗真正手搟面。流量如潮,來去匆匆,留下滿桌狼藉與空洞的胃。
其三,求速成失匠心。五分鐘教會米其林,三天打通廚藝關——當“快”成為唯一標準,食物便失去了等待的莊嚴,烹飪淪為了表演的道具。
我們擁有比民國更豐富的食材、更先進的廚具、更便捷的物流,卻在信息洪流中,弄丟了最珍貴的東西:對食物的敬畏,對時間的耐心,對生活的誠意。
或許,是時候關掉手機,洗凈雙手,認真煮一碗飯了。不為點贊,不為帶貨,只為讓食物,回歸食物;讓人,回到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