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起,蟹腳癢。
這話不是文人矯情,是江南水鄉千百年來刻進骨子里的節律。每年白露一過,河岸蘆葦漸黃,蟹籪里的青殼便開始躁動——它們從湖底泥中爬出,逆流而上,奔赴一場與人類的秋日之約。
中國人吃蟹,吃了上千年。從《周禮》記載“蟹胥”(蟹醬)為八珍之一,到《紅樓夢》大觀園持螯賞菊,再到今日陽澄湖邊凌晨三點的搶蟹人,螃蟹早已不只是水產,而是一面鏡子,照見各地風土、文人雅趣,甚至市井煙火里的狡黠與溫柔。
吃蟹,最“正統”的法子,莫過于清蒸。
蟹洗凈,腹朝上置蒸籠,姜片墊底,紫蘇幾葉,猛火十五分鐘。開蓋剎那,蟹殼橙紅如秋陽,蟹黃凝脂,蟹膏如玉,熱氣裹著鮮香直沖鼻腔。蘸一碟姜醋,先拆蟹鉗,再剝蟹身,最后用蟹八件細細剔出腿肉。一套流程下來,半小時過去,桌上只剩一堆整齊蟹殼。
這吃法,看似簡單,實則極講分寸。火候不足,腥氣未去;火候過頭,膏黃干硬。而姜醋比例,更是各家秘方:鎮江香醋配老姜末,加一滴糖提鮮;蘇州人則愛用米醋,酸得清亮,不掩蟹味。
“蟹是水里的鮮,蒸是火里的敬。多一分調料,就少一分天味。”這是江南人對“本味”的信仰。

清蒸蟹的興盛,與文人脫不開干系。明代畫家徐渭曾畫《黃甲圖》,題詩:“兀然有物氣豪粗,莫問年來珠有無。”以蟹喻清高;清代李漁更在《閑情偶寄》中直言:“蟹之鮮而肥,甘而膩,白似玉而黃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之至極。”他甚至專設“蟹甕”,養蟹過冬,只為隨時啖鮮。
若說清蒸是君子,醉蟹便是浪子。
活蟹洗刷干凈,以高度白酒“嗆”暈(既殺菌,又去腥),再入壇,加花雕、花椒、八角、桂皮、冰糖、鹽,密封腌制三五日。開壇時,蟹殼仍青,蟹肉卻已凝如凍,酒香、香料香、蟹鮮交融,入口滑潤,微甜帶醺,后勁綿長。
醉蟹的妙,在于“生腌”與“熟醉”之別。江浙多“熟醉”:蟹先蒸半熟,再入酒鹵,安全穩妥;而蘇北、皖南一帶,則偏愛“生醉”。活蟹直接入酒,肉質更嫩,風味更野,卻也暗藏風險。老饕們笑稱:“吃生醉蟹,一半靠膽,一半靠命。”

《晉書》載,畢卓嗜蟹,曾言:“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可見魏晉時酒與蟹便是絕配。而到了宋代,《東京夢華錄》更記有“蝤蛑簽”“洗手蟹”等名目。所謂“洗手蟹”,即活蟹切塊,加調料拌勻,客人洗手間隙,蟹已上桌,其鮮可知。
我在紹興安昌古鎮吃過一壇十年陳花雕醉蟹。蟹膏已化入酒鹵,呈琥珀色,舀一勺拌面,鮮得舌根發麻。
在江南,最奢侈的吃法,不是整蟹,而是蟹粉。
取數十只蟹,蒸熟,手工拆出蟹黃與蟹肉,文火㸆油,加姜末、料酒,㸆至金黃濃稠,即成“蟹粉”。一斤蟹粉,需蟹三十斤,人工半日。這是時間與人力的雙重堆砌。
蟹粉可做蟹粉小籠、蟹粉豆腐、蟹粉撈飯,但最經典的,是禿黃油。“禿”乃吳語“獨有”之意,禿黃油即只用蟹黃蟹膏,棄蟹肉不用,加豬油、姜末慢㸆,封壇冷藏。吃時挖一勺,拌熱米飯,金黃油潤,脂香四溢,一口下去,仿佛吞下整個秋天的豐腴。

這吃法,源于明清鹽商的奢靡。
揚州鹽商富可敵國,吃蟹要“只取精華”,禿黃油遂成身份象征。《揚州畫舫錄》載:“蟹黃油,以豬油熬之,拌飯食,香透鄰舍。”
蟹粉的奢侈,不在價,而在肯為一口鮮,耗盡半日光陰的執念。
其實,最有意趣的吃法,是蟹釀橙。
取大橙子,頂部切開,挖出果肉,留少許橙汁;蟹黃蟹肉加姜末、酒拌勻,填入橙中,蓋上“橙蓋”,上鍋蒸十分鐘。上桌時,橙香清雅,蟹鮮醇厚,酸甜與咸鮮在口中奇妙交融,既解膩,又提鮮。

這道菜,出自南宋《山家清供》,作者林洪寫道:“黃橙搗齏,蟹膏滿殼,香而鮮,真山家之珍也。”八百年后,杭州名廚依古法復原,竟成G20國宴菜品。主廚說:“宋人吃蟹,不只為飽腹,更為意境。橙為秋果,蟹為秋鮮,二者合一,是天時地利人和。”
當然,螃蟹不止屬于文人與富商,在市井,它有更肆意的活法。
上海弄堂里,阿婆用蟹殼㸆油,拌陽春面,鮮得鄰居探頭;潮汕人將蟹剁碎,加蒜蓉、豆醬蒸,配白粥,是臺風天的慰藉;甚至有人將蟹殼洗凈,塞入糯米、臘肉,蒸熟后連殼啃——殼雖不能食,但吮一口,仍有余鮮。

這些吃法,沒有典籍記載,卻最見生活智慧:不浪費一滴膏,不輕慢一只蟹。
后記:
吃蟹,是與秋天的一場鄭重告別,那一刻,蟹鉗的脆響,姜醋的微酸,蟹黃的豐腴,都成了秋天最后的回響。吃蟹,吃的何止是鮮?是節氣的流轉,是文人的風雅,是廚子的耐心,更是中國人對“應時而食”的古老信仰。
所以,別急著吃蟹。先敬它一杯黃酒,謝它千里赴約,以一身膏黃,暖了這人間清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