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直方詩話》說:“東坡平生最慕樂天之為人,故有詩云:‘吾甚似樂天,但無蠻與素’,又云:‘淵明形神似我,樂天心似我。’東坡在杭又與樂天所留歲月略相似,其詩云:‘在郡依前六百日’者是也。”另外東坡在《醉白堂記》里夜贊賞過他的飲酒境界和“死生窮達,不易其操”?芍膶W習樂天,偏重于閑適生活模式,與北宋時期的慕白風氣有關。然而,東坡的遭際、學識、心態與白居易又完全不一樣,因此“酣適”之樂的觀念內涵不完全一樣:白居易晚年生活穩定,官職越做越大,飲酒雖有身心之“適”的追求,但享樂成分更多,正如白在《序洛詩》中這樣概括他的洛中432首閑適詩道:“除喪朋、哭子十數篇外,其它皆寄懷于酒,或取意于琴,閑適有余,酣樂不暇?嘣~無一字,憂嘆無一聲,豈牽強所能至也?蓋發于中而形外耳。其樂也,實本之省分知足,濟之以家給身閑,文之以觴詠弦歌,飾之以山水風月。此而不適,何往而適哉?”因此他在一口侈談飲酒求適的同時,一口侈談官職富貴,“說得口津津底涎出”(朱熹《朱子全書·論詩》)。這就決定了他的閑適之樂既高雅又庸俗。所以我認為,東坡評“元輕白俗”,不僅包含了對他的詩歌創作的看法,應該也反映了對他的生活情趣的看法。東坡晚年是在逆境中度過的,時常釀酒,有人惠酒;也時常因為物質生活匱乏而斷酒,但他把有酒與否看得像黜陟與否一樣平平常常,都不妨礙他獲得酣適之樂。所以東坡《濁醪有妙理賦》對白居易猶有不滿之處,說:“酷愛孟生,知其中之有趣;猶嫌白老,不頌德而言功。”白居易《嘗新酒憶晦叔二首》之二說:“世上強欺弱,人間醉勝醒”,《效陶潛體詩十六首》之十三:“醒者多苦志,醉者多歡情”,而東坡《和陶影答形》則說:“醉醒皆夢耳,未用議優劣”,《謝蘇自之惠酒》:“快須飲此勿復辭,何用區區較醒醉”,已經超脫了物質因素和生活形跡的束縛,擺脫了世俗觀念的縈繞,臻于委順自然、縱浪大化之境地,兩人境界之高低,格調之雅俗,由此判矣。
蘇東坡作為一個哲學家,飲酒完全是一種道的追求,體現了他的曠達酣適的人生觀點:他站在實用主義立場,將儒家的“仁者不憂”、“君子坦蕩蕩”、“無入而不自得”等精神,道家的“法天貴真”、“飲酒以樂”、“坐忘心齋”等理論,禪宗的“頓了諸妄”、“當下即是”、“看穿憂患”等觀念揉合起來,融進他的“半酣”之味的審美理想中,不僅使得他的飲酒觀念具有了哲學的高度,成為中華民族酒文化觀念的一大財富;而且導致他在這種精神支配下創作的酒詩呈現出與盛唐迥異的色彩,成為宋代酒詩創作的一個大代表。
李白酒道的狂幻惝怳,與東坡酒道的曠達酣適,分別代表了盛唐、隆宋兩種不同的精神風貌,不同的追求,不同的文化精神。